岁岁人长久

淳祐(四)“阿岫脚下之路,光芒万丈。”(

他那福宁殿,宽敞华丽,还比不上自己小小的慈仁殿?

赵岫见她站在围帐外,便招呼她,“衣衣,来午歇吧。”

杨舒桐第一次清醒时听他叫自己乳名,一阵寒颤从心底揭竿而起。

她边走边拉下围帐,坐在塌边除去鞋袜和外裳,背对着皇帝躺下,说:“皇上叫臣妾舒桐便好。”

赵岫盯着她散在枕上的长发,忍不住伸手抚上,问她:“你的名字,有什么来历吗?”

杨舒桐不耐烦,随意答到:“父亲说,母亲生我那日,院中的桐花正开得好,残月中天,像是挂在桐花树上,取自lt;缺月挂疏桐gt;一句。因疏字不好,故换了舒。”

赵岫手中拈着几缕长发,凉意渐生,“杨将军一身铁骨,竟也读诗。”

杨舒桐忍不住回敬:“我父亲当年文武双状元,如何不读诗?”

赵岫轻笑,“竟忘了。”

杨舒桐不愿与他多话,合上眼酝酿睡意。

身后之人一阵细簌,她身上多了一条锦被。

正待她要转头道谢时,身后又贴过来一人,头抵在她肩颈处,微凉的手穿过她腰,顺着她胳膊摸到她的手,十指相扣。

杨舒桐眼前是摇曳的浅色帘幕,重重迭迭,将塌前围得极昏暗。

外间的宫女迈着小碎步在收他们方才用过的碗筷。

清潭将书房中的旧茶重新换了一壶。

清浣手中挽着她早起脱下的寝衣出去了。

谷平生手中举着皇帝的常服站在殿外,见清浣出来,托她放进殿内来。

杨舒桐不知为何自己能将这些事情听得一清二楚。

也许不是听见,是她知道。

就如此刻,她知道自己手中的温度,穿过皮肉,滑入他温凉的手掌,将他的手染上了暖意。

她知道他方才捡了自己的一些头发在手中把玩。

她知道自己体内的血液,现在正流的欢快。

因为,她的夫君正紧挨着她,抱着她,口中呼唤她“衣衣,歇了吧。”

杨舒桐喉咙上下滑动,无声地切换着脑海里的景象,张口回他:“皇上。”

赵岫轻嗯了一声。

蜷缩着,将她搂得更紧。

杨舒桐一动不动,身体渐渐僵硬发麻。

赵岫握着她手摇了摇,“衣衣,你转过来。”

杨舒桐眨眨眼睛,顺着他的话转了身,她几乎都听到了自己僵硬的骨骼在咯吱作响。

赵岫放开她的手,揽过她后背,将她抱进怀里,低头看了她几眼,“睡吧。”

杨舒桐听话地闭上眼,不知今夕何夕,不知置身何地。

/

杨舒桐睡得很浅,所以赵岫一出声,她便醒了。

他睡得很不安,眉头紧拧,攥着她手,喉间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语气。

杨舒桐把人抱紧,“皇上,阿岫,醒一醒。”

他紧紧缩着,头藏进她的怀中,清清楚楚叫了声“阿娘”。

杨舒桐心中一片酸楚,他六岁就失去母亲,独自在吃人的宫中长大。父亲说,他六岁之后受了许多苦楚,几乎从未有过一个安眠的夜晚。

父亲那日回了家中,将她需进宫的消息告知母亲和她。母亲怔了一时,进宫之前说:“此事已无力回天,为人处世之规、礼仪道德之法我在你年幼时已教过你,此番进宫,需知自保为先。宫中如今只有皇帝孤身一人,他,衣衣可还记得沅姨娘?当今圣上便是当时沅姨娘之子。”

她彼时还不知母亲是何意。

母亲又说:“他从前诸多不易,我和你父亲明里暗里帮衬过多次,依旧不能护他安生。你父亲说,他如今身子不好,你进宫后,若觉得他还可帮,便多照顾他些。”

她当时心中只有不爽,口中虽应了,但心里却想的是,他乃当今皇帝,身边千千万万人围着,哪还需要她帮。

母亲又说:“你二人若不能琴瑟和鸣,退一步,相敬如宾也好,我才好安心。”

杨舒桐回想着母亲的话,再低头看看一颗脑袋怵在她怀中,满身依恋的人,心中叹口气。

罢,罢!

他还是睡不安稳,不时瑟缩着,喉中渗出一些哭意。

杨舒桐摸了摸他额前,一片湿意。探了帕子来给他擦了擦,附在他耳边轻声哄他:“阿岫,莫怕,风一吹,噩梦便被吓跑啦。”

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,她似乎听见怀中之人应了一声。

她还想继续哄,但实在不知怎么哄,想起案边他翻看过的诗集,干脆挑了一首意境好些的,诵给他听。

“玉树映阶秀,玉节逐年新。年年九月,好为阿母作…换一首,读错了,抱歉。”

想了一时,重新开口:“月末到诚斋,先到万花川谷。不视诚斋无月,隔一林修竹。如今才是十叁夜,月色已如玉。未是秋光奇绝,看十五十六。”

怀中之人渐渐安静,她见有效,便又换了一首:“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。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…”

“不许再念了。”

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,说了句话,声音带着些许鼻音,还有些委屈。

杨舒桐停下,低头看他,未料,他感知到她的动作,揽起被子包着头,钻进她怀里,不让她看。

杨舒桐忽然笑了,他这动作也太…

赵岫听见她笑,有些恼羞成怒,从被子里钻出一颗头来,撅着嘴警告她:“不许笑。”

杨舒桐复又将他扯进怀中,“我不笑了。阿岫可以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噩梦吗?”

赵岫伏在她身上,自己把被子密密盖好,“无甚,一些往事,”

杨舒桐拍了拍他肩,“皇上起来些。”

赵岫依言与她异同枕在玉枕上,盯着她。

杨舒桐浅浅一笑,摸摸他脸颊,“往事有甚么可怕?既是往事,便已过去多时,过去了的事,便该如同野火过境,杂草枯木皆烧他个干净。”

赵岫垂着眼皮,牵过她手,“若真能如此,这世间便没有回忆了。“

杨舒桐由他牵着,将额头抵上他,逼他与自己对视,又探身亲亲他鼻尖,“回忆只用来证明陛下曾经走过的路,辉煌又灿烂,而非让陛下夜夜沉浸于过去,陛下应当相信,未来以及脚下之路,如扶摇天梯,直上青云,步步坦途。”

赵岫也亲亲她,“果真如此么?”

杨舒桐拉他坐起,她下榻拉开层层围帐,塌边的昏暗一点点被午后的阳光填满,甚至有些晃人。

“陛下,你来。”

她站在贵妃榻边,笑意盈盈。

赵岫下榻,光脚走向她。

脚下铺有厚厚的地毯,阳光洒上,暖意微凉。

杨舒桐指着他脚下,“陛下瞧。”

赵岫低头,看到自己骨瘦嶙峋的脚骨,在阳光下,熠熠生辉。

从他所在之处,四面八方,皆有阳光。

梦中,冰凉的湖水,沉重的雕花房梁,漫地鲜血,滚滚头颅,悬崖万丈,重重迷雾,狰狞怪兽……在阳光之下,皆无所遁形。

他抬头时,听见杨舒桐说:“阿岫脚下之路,有万丈光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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