废都

第十八章

正吃饭间,龚小乙就差人来报丧了,牛月清忍不住先哭了一声,就一脚高一脚低往街上去扯黑纱。庄之蝶通知赵京五买了花圈、一刀麻纸、两把烧香、四根大蜡烛来。赵京五-一办了跑来,牛月清也从街上回来,买的不是黑纱,却是三丈毛料。赵京五说:你怎么买这么好的料子,你是让亡人带到yīn间去穿吗了牛月清说:龚靖元一死,就苦了龚大嫂子和小乙了,送了黑纱能做什么,送些正经布料倒可以为他mǔ_zǐ做一件两件衣服穿。人死了不能还阳,顾的还是活着的人。只可怜老龚活着时,他家的好日子过惯了,老龚一死就是死了财神爷,人从穷到富好过,从富到穷就难过了,不知往后那娘儿俩要受了什么艰辛了?!说着眼泪就又流下来。庄之蝶说:你师母这样做也对。报丧的人我也问了,老龚死前是神经错乱,把家里什么都毁了,龚大嫂子去天津还没有回来,小乙又是那个样儿,家里怕是要啥没啥地西惶了。就对赵京五又说:我倒记起一宗事来,你去柳叶子家买三包烟土给小乙带上。他爹一死,样样还得他出头露面,想必家里也没了烟了,没烟了他怎么料理?赵京五又去买了三包烟土,三人赶到龚靖元家时,已经天黑多时了。

这是一所保存得很完整的旧式四合院。四间堂屋。两边各是厦房。院子并不大,堂屋檐与东西厦房山墙的空档处,皆有一棵椿树,差不多有桶口粗细。当院是假山花架,院门房两边各有一小房儿,一为厕所,一为冬日烧土暖气的烧炉。庄之蝶和牛月清、赵京五直接进去到堂屋,堂屋里亮着灯,却没有人。四间屋里两明两暗,东边是龚靖元的书房,西边是夫妇卧室,中间是会客的地方。当庭并合了两张土漆黑方桌,上边嵌着蓝田玉石板面,四边是八个圆鼓形墩凳。堂门的两旁是两面老式的双链锁梅透花格窗,中堂上悬挂了八面红木浮雕的人像,分别是王羲之、王献之、颜真卿、欧阳洵、柳公权、张旭、米帝、于右任。东西隔墙上各裱装了龚靖元的书法条幅,一边是受活人生,一边是和。赵京五说:这哪是死了人!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?才见一个头缠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,说了声来人了!就朝他们喊:在这儿的!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。三人出了堂屋下来,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,室中有一屏风。屏风里为另一个睡处,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,为龚靖元平日写字之处。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作了灵床,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,只是宣纸。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睑上的纸,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,一脸黑青,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,样子十分可怕。牛月清一捂脸哭起来,说: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?那被子呢?单子呢?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,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,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。牛月清就又哭,一边哭一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,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,就哭得趴在了灵床沿上。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睑,也掉下泪来,说:龚哥,你怎么就死了!怎么就死了!心口堵得受不了,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。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一旁坐了,倒一杯茶让喝着。

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,听了小乙叙说,好是感激庄之蝶,倒后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热衷赌场,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。更是见小乙这次如此孝敬,心里甚为高兴,就从床下的一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,抽出一沓给小乙,让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、十条红塔山烟、三包毛线和绸缎一类东西,要去庄之蝶家面谢。龚小乙一见这么多钱,就傻呆了,说道: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,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!龚靖元说:钱多少能填满你那烟洞吗?我不存着些钱,万一有个事拿什么救急?你娘不在,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!你还行,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,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。你说说,都借的是谁家钱,明日就给人家还了。小乙说。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?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,火烧了脚后跟的,幸好有一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,才保得你安全出来。龚靖元听了,如五雷轰顶,急忙去开壁橱,见自己平日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。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,当下掀跌了桌子。破口大骂:好狗日的逆子,这全卖完了嘛,就卖了六万元?你这个呆头傻x,你这是在救我吗?你这是在杀我啊!我让你救我干啥?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,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!你怎么不把这一院房子卖了?不把你娘也卖了?!小乙说:爹你生什么气?平日你把钱藏得那么严,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,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?那些字画卖了,卖多卖少谁还顾得,只要你人出来,你是有手艺么,你不会再写就得了!龚靖元过去一脚踢小乙在门外,叫道:你懂得你娘的脚!要写就能写的?我是印刷机器?只管骂贼坯子。狗日的不绝口,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。龚靖元骂了一中午,骂累了,倒在床上,想自己英武半辈,倒有这么一个败家儿子,烟抽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,又是个没头脑的,才出了这么一场事就把家财荡成这样;以后下去,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?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,多为三天,少则一天,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。但这次风声大,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。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,恨全是钱来得容易,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,一时悲凉至极,万念俱灰,生出死的念头。

拿了麻绳拴在屋梁,挽了环儿,人已经上了凳子,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?这画商又是谁?骂道: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?我今日死了,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!使跳下凳子,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浆糊贴在卧室的四壁,贴好了嘿嘿地笑,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,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?家有这么多钱,却是老子进了牢。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?!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,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,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。丢了耙子,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,说,完了,这下全完了,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,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,拿牙咬,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,竟一枚一枚吞下去………。

庄之蝶喝了一杯茶,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,想起身避开,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,身后还有几个人,抬着订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。这果子盒十分讲究,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,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,有过海八仙,有竹林七贤,金陵十二美钗,少林十八棍僧,制做jīng巧,形象bī真。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,说:我也才来,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,咱就一块给龚哥奠酒吧!三人将果子盘摆在灵桌上,燃了香,点了大蜡,半跪了,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,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,三磕六拜,叫声:龚哥!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。完毕,阮知非站起来说:天这么黑了,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,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,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?小乙呢?小乙到哪儿去了?也不守灵,来了人也不闪面?!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,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,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,半天没出来,出来了说:小乙哥犯病了!几个人就去了卧室。卧室里一片狼藉,四壁破烂不堪,还能看出一些钱币的一残角碎边,龚小乙窝在床上口吐白沫,四肢痉孪,浑身抖得如筛糠。阮知非过来扇一个耳光骂道:你怎么就不去死?你死了把害才除了!龚小乙没有言传,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。庄之蝶忙说:好了,好了,怕是烟德又犯了,你打他骂他,他也没知觉的。咱到下边去坐吧,把一些后事合计合计,靠这小乙也顶不了事的。众人就到厦房坐了,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。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上给他,说: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,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,果然就犯了。龚小己说句:还是庄叔待我好。就点了火吸下去。顿时人来了jīng神,说:赵哥,你先下去,让我躺一会儿。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,说:又要去报复呀?龚小乙说:我谁也不报复了,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,让我好好享受一下,我只要菩萨、要圣母、要神他们唱的曲子。赵京五说:你别享受了,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,你是孝子不招呼,他们已经发火了,还欠揍吗?这些长辈一生气都走了,你娘又不在,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流水儿?一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。

在厦房里,庄之蝶、汪希眠、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,让联系火葬场的,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,去买寿衣的.买骨灰盒的。问给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?回说拍过了,明日一早坐飞机回来。就又安排到时候谁去接,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。龚小乙只在一旁听着,末了给每一个叔嗑了个头,说:这都得花钱,钱从哪儿来?

我明日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。阮知非骂道:你还要卖?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?你娘回来了,我们和她商量,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!三人遂找了笔墨,说要布置布置灵堂。龚晴元生前是书法名家,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,让人瞧着寒心。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,两边又写了对联,一边是:生死一小乙。一边是:存亡四兄弟。又写了一联,贴在院门框上,一边是: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。一边是:能写能画能出能入潇洒去。阮知非说:这一联写得好,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一生,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一个pì来?!只是那灵堂上的一联却是太斯文,让我看不懂的。汪希眠说:那还看不懂吗?上联是龚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里,这是恨骂小乙的。

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,如今龚哥一死,四人成三,活着的又兔死狐悲,这是抒咱们的悲哀的。之蝶,是不是这个意思?庄之蝶说:怎么理解都可以吧。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,又拉了一道铁丝,将黑纱、布料一类祭物挂在上边。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。

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,用录放机反覆放着了,说:咱和龚哥毕竟好过一场,生前在一起常去宾馆会集,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,哪一次喝酒,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客?他这一死,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。他是热闹了一世的人,却生下小乙这不成器的东西,落得如此下常现在人又都势利,龚哥活着时求字的人踏破了这门槛,人一倒连头狗也不来了!亏得还有咱兄弟几个,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写些文字,一是寄托咱们的哀思,二是在外人眼里为龚哥再挣得最后一次名望,三也让龚大嫂子从天津回来不产生人走茶凉的悲哀。庄之蝶说这是必要的,就摊了纸,让汪希眠来写。汪希眠说:我本来肚里没词,一到这里更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,往常到龚哥这儿来,都是一起写字作画的,以后就再没有那场面了,我就给龚哥再画上一幅吧!提笔将墨在口中抿了抿,久久地呆在那里不动,慕地笔落在纸面,龙飞凤舞,一丛兰草就活生生在了那里。阮知非抚掌叫了一声:好!却说,这兰草叶茂花繁正是龚哥的神气,龚哥一生才华横溢,无拘无束,虽有人对他微词,但西京城一街两行的门牌哪一个不是他写的?大小官员家里谁又没挂了他的字?可画兰草的从没见过还画兰草根的,你却画的一团毛根,又是无土无盆?!汪希眠说:龚哥生前何等英豪,最后两手空空,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,所以我画了无士无盆。说完题写了哭我龚哥,悠然而去,落款了汪希眠敬挽,又从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。lún到阮知非,阮知非说:我这字臭,但我不让之蝶代笔,只是这词儿拟不来,还得求你之蝶了。庄之蝶说: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。阮知非说:那我出来一联,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。就写下:龚哥你死了,字价必然是上涨一比三;知非找谁呀,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一。掷笔竟一时冲动,悲不能支。说声:我先回去了。经直出门,一路哽咽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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